4

 

学校放“月假”,次洛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赶回了家。

早晨出发的时候,次洛没顾上吃早饭,就直接坐上了长途客车。长途客车到了青藏公路的某一个路口,次洛下了车,又搭乘上一辆大货车。在大货车上次洛饿得前胸贴后背了。快要下车时,大货车司机因为次洛喜欢听他唱歌,就要给次洛送点东西。司机从一个帆布包里拿出一包方便面和一张CD,却把CD给了次洛,把方便面又装回了包里。次洛拿着CD,真想用CD把那包方便面换过来。一路上,次洛都在安慰自己的肚子:等到了家,一定要好好吃一顿。他甚至想,如果阿妈没有去天堂,知道他放了“月假”回来,一定会给他做好多好吃的:那种叫“馨”的藏式点心,放了好多新鲜酥油的糌粑,当然还会有手抓肉、血肠、肚包肉……

次洛到家时,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。从昨天晚上在宿舍里吃了一碗方便面,一直到现在他一整天什么也没吃。正在等着“好好吃一顿”时,阿爸为他煮了一包方便面。次洛看着在火灶一侧忙碌的阿爸,想象中的阿妈消失不见了,随之消失的,当然还有那些好吃的。

或许是饿过头了,或许是想象中的阿妈给他做了太多好吃的,他对阿爸的方便面并没有多少兴趣。吃方便面时,他没有像还在路上时想象得那样狼吞虎咽。他很正常地吃完了方便面,便对阿爸说:“阿爸,我要去看‘黄牛’和‘嘎娃’!”

“这么晚了,明天再去看吧。今天你走了一天的路,也累了,早点休息。“阿爸说。

听阿爸说完这句话,次洛便没再坚持,他想,等明天早上早早起来去看它们。

早上从学校出发时,次洛特地穿上了阿爸专门为他做的“擦日”羊皮袍。这会儿,他把“擦日”羊皮袍脱下来,躺在火灶一旁的一条牛毛毡上,把那张CD随手扔在一旁,便躺下了。阿爸在火灶里的牛粪火上加了一些羊粪,帐篷里的火光即刻暗淡下来——牧民帐篷火灶里的牛粪火,除了取暖和做饭,到了晚上还有照明的作用。牛粪火用羊粪掩埋起来,就会延缓牛粪燃烧的时间,保留火种,同时也预示着到了晚上睡觉的时间。

次洛和阿爸便在越来越暗淡的火光中睡下了。其实,那一晚,他们两人各怀心事,谁都没有睡着。次洛想着“黄牛”和“嘎娃”,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己的阿妈。就像之前的好多个夜晚一样,他想象着阿妈的样子,想象着阿妈在帐篷里忙碌的情景。阿爸也想着“黄牛”和“嘎娃”,自然也想到了自己的妻子。妻子的离去是他心里最大的伤痛,如果妻子还在,他和次洛该有多幸福啊!他更焦虑的一件事儿是,明天,怎样让次洛看到“黄牛”与“嘎娃”,特别是“嘎娃”。

在帐篷的天窗“喀次”里,满天的星星正眨着眼睛。次洛和阿爸静静地躺在越来越深的黑夜里,除了轻轻的呼吸声,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传来。偶尔,从很远的远处,传来一声狼嚎声,低沉,悠长,充满了说不清楚的哀伤。

清晨,从天窗“喀次“射进来的阳光叫醒了次洛。次洛睁开眼睛,发现帐篷里安安静静的,阿爸不在帐篷里,火灶里,几块牛粪掩藏着微弱的火焰,正在默默燃烧着。

“阿爸!”次洛习惯性地叫了一声,就像往常一样,帐篷里清晨的寂静回应了他。次洛从羊毛毡上爬起来,穿上鞋子,披上昨日脱下的“擦日”羊皮袍,也没有洗漱,便走出了帐篷。

太阳已经高悬在东山顶上,这会儿正在一朵白云的背后探头探脑地看着人间。晨风吹过,一股凉意袭来。看着眼前的情景,次洛恍然想起了他三岁时,“黄牛”的阿妈“断角”离开“黄牛”的那个早晨。

次洛急忙朝拴牛绳看去,那里曾经是“断角”的位置,如今那里也是“黄牛”的位置,但那里空空如也。

次洛正在纳闷儿,就看到阿爸从太阳里走来。强烈的逆光勾勒出了阿爸的轮廓,让他成了一道剪影——这个早晨,真的把他三岁时的那个早晨复制粘贴过来了。次洛惊讶地愣怔在那里。这时,阿爸已经走到了他跟前。

“次洛,你看这个。”阿爸说着,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次洛,“你还认识这个吗?”

“牛角奶瓶!”次洛从阿爸手里接过牛角奶瓶,说,“这是我和‘黄牛’的牛角奶瓶,我当然认识了!”

“那你知道这是用‘断角’的牛角做的吗?”

“啊?”阿爸的话让次洛很意外,他急忙拿起牛角奶瓶仔细端详,轻轻地抚摸着。这只牛角奶瓶,伴随他度过了一段美好的童年时光,让他和“黄牛”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玩伴儿。上面的每一道纹路他都非常熟悉,但他从来没想过,这只牛角奶瓶是用“断角”的牛角做的。次洛忽然想起,那时候,每次给“黄牛”喂牛奶,它总是要长时间地闻牛角奶瓶。次洛忽然明白了,那是它在闻阿妈的味道。

阿爸从次洛手里拿过牛角奶瓶,也像刚才的次洛一样仔细地端详,轻轻地抚摸。次洛看着阿爸,眼泪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。

阿爸伸手擦去次洛的泪水,转过身去,指着帐篷后面的后山方向说:“你看,那座岩山,让阳光涂成了金色。”次洛顺着阿爸的手指看去。他看到在他家后山的最远处,在雪线与林线的中间地带,一座小小的岩山就像是一座金字塔耸立在那里。

“有一头母雪豹,在那里安了家。”阿爸说。

 

5

 

这个早晨,阿爸原本要带次洛去看当了阿妈的“黄牛”和还没有见过面的“嘎娃”,然而,阿爸却牵着他的手,反身把他带到帐篷里。阿爸烧了奶茶,做了糌粑。两个人简单地吃完早饭,阿爸便说:“我给你说说那头母雪豹的故事吧。”阿爸低头沉思了一会儿,说:“你还记得‘黄牛’的阿妈‘断角’去天堂的那个早晨吧?”

次洛点点头,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。 

“就在头天晚上,我看到‘断角’拖着自己虚弱的身体站了起来。它当时是拴在拴牛绳上的,它用脖子紧紧拽着拴牛绳,拽得很紧,都绷直了。我知道它是不想被拴着,就过去把它脖子上的‘恰如’解开了。” 

次洛克制着眼睛里的眼泪,克制着嘴里可能会发出的哽咽声,听阿爸给他讲母雪豹的故事。他不知道,这头母雪豹的故事,与“黄牛”的阿妈“断角”有关系。 

那天晚上,阿爸把“断角”的“恰如”从拴牛绳上解开,顺手解下了“断角”脖子上的“恰如”,拴在了“黄牛”的脖子上,接着把“黄牛”拴在了“断角”的拴牛绳上。被解开了拴牛绳的“断角”目光平和地看着阿爸,看着阿爸麻利又悄无声息地忙碌着。或许是体力不支,或许是想给自己的孩子“黄牛”暖暖身子,它顺势趴卧在了“黄牛”的身边,伸出舌头舔着“黄牛”的头,舔着它浑身金黄色的毛,发出哞哞的声音,就这样轻声呼唤着自己的孩子,不再动弹了。 

夜里,阿爸躺在床上担心着“断角”,一直不能入睡,到了第二天天光渐渐发亮的时候,阿爸恍惚听到了“黄牛”的哞叫声,便急忙起床,走出了帐篷。

 天还没有大亮,一缕轻薄的云雾低低地旋绕着,让帐篷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朦胧之中。阿爸不由得伸手挥动着,一边驱赶眼前的云雾,一边向“断角”的拴牛绳走去。当他走近拴牛绳时,发现“断角”不见了,只有拴在拴牛绳上的“黄牛”焦躁地奔突着,嘴里“哞哞”地叫个不停。

 阿爸从它不断奔突的方向判断,“断角”是朝后山去了,便循着这个方向朝后山走去。 

阿爸在后山的岩山脚下找到“断角”时,它已经死了。一头母雪豹带着两头小雪豹正趴卧在地上啃食“断角”的身体。阿爸认识这头母雪豹,它与阿爸比邻而居,住在岩山上的一个洞穴里。岩山上怪石嶙峋,山势险峻,青灰的岩石之间一些纤维粗硬的植物散乱地生长在石缝里,远远看去,与雪豹身上的毛色十分相似。雪豹便是利用这样的环境,把自己并不庞大的身躯掩映在这荒芜之中,天然地掌握了一种隐身术。在这样的环境里,即便有人从岩山下走过,也很难发现它的踪影。

 阿爸多次与这头母雪豹狭路相逢,想必母雪豹也认识阿爸,知道他是自己的邻居,所以见了阿爸,从来不会攻击,总是夺路而逃,这次也一样——母雪豹看到阿爸,低沉地咆哮着,警告阿爸不要靠近。见阿爸并没有离开的意思,它便从“断角”身体的大腿部位撕下一块血淋淋的碎肉,带着两头小雪豹,向岩山方向跑去——雪豹进入哺育阶段,此前一直厮守在母雪豹身边的公雪豹就会扬长而去,留下母雪豹独自哺育后代。阿爸等它们跑远了,便向着“断角”走去。 

“断角”的身体已经被撕裂,血肉模糊,身上的肉大部分被啃食,露出了森森的白骨。阿爸不忍看,便侧过脸去,仓皇中一只手扶住了“断角”那只单独的犄角——雪豹的利牙凭借着强大的咬力,甚至啃咬了“断角”的头部,让那只犄角也松动了。阿爸轻轻摆动了几下,那只犄角便从“断角”头上脱落开了。

 阿爸便带着“断角”的这只犄角反身回家。走在路上,阿爸心里想,“断角”来到母雪豹的洞穴附近,让母雪豹吃了它,也算是一次最大的施舍啊!母雪豹虽然凶狠,但进入哺育期后为了让小雪豹吃到东西,拖着刚刚生育不久,还很虚弱的身体四处捕猎,但它又不敢离小雪豹太远,担心自己如果走得太远,不能及时回来,小雪豹会遭到不测,所以总是在洞穴的附近捕猎,这样,它一天能够捕捉到猎物的几率就变得很小。不得已,它也去捕捉鼠兔、旱獭等草原上的小型哺乳动物,但这些哺乳动物太小,填不饱小雪豹的肚子。有时候,母雪豹也会偷袭牧民的牛羊。捕捉到了猎物,它宁愿自己不吃东西,也会把不多的食物留给孩子。阿爸之前多次见过这头母雪豹。它总是瘦骨嶙峋,追杀在岩山上的岩羊时,十之八九会失手。即便如此,母雪豹依然执着地捕捉猎物,总是要花费很多体力和时间。为了养育小雪豹,母雪豹从来不会怜惜自己的身体和生命。

 “我把‘断角’的犄角带回来后,就把它做成了一只奶瓶交给你,让你去给‘黄牛’喂牛奶。这样,‘黄牛’每次吃奶时,也就等于它的阿妈‘断角’也在。”阿爸说着,把牛角奶瓶放在次洛手里,“把它收拾好,不要丢了。”

 次洛看着牛角奶瓶,再次用手轻轻地抚摸着,问道:“阿爸,‘断角’为啥要离开‘黄牛’,独自走开呢?”

 “因为‘断角’知道自己到了该走的时候。”阿爸说,“它把‘黄牛’交给了自己的主人,安心了。它不想死在主人家门前,所以它走了。这是牦牛的习性。”

 “‘黄牛’真可怜!”次洛说着,忍不住哽咽起来。

 “走,我带你去看‘黄牛’,还有‘嘎娃’!”阿爸说着站了起来,次洛也急忙站起来。

 阿爸牵着次洛的手走出帐篷,又发动摩托车,骑了上去,抬头盯着站在旁边的次洛说:“来,过来!”

 次洛便走到阿爸跟前,在阿爸的帮助下,骑上了摩托车的后座。

 阿爸和次洛骑着摩托车向后山驰去。

 在岩山的一侧,是一片平缓的草地,每到初春的季节,青草还没有发芽,金黄色的全缘叶绿绒蒿就在这里率先开花了。此时,绿绒蒿在这片草地上插上了金黄色的旗帜,昭示着高原的春天已经到来。这里是次洛家的冬季牧场。

 阿爸带着次洛,很快就到了这里。次洛家的牦牛和藏羊就在这里吃草,它们散乱在草地上,散乱中又有着某种秩序。那一群藏羊在那片接近沼泽地的草地上啃食着牧草,牦牛群则分布在它们周围,对散乱的羊群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包围圈。

 阿爸把摩托车停在离牦牛群不远的地方,两人下了车,阿爸对次洛说:“你叫‘黄牛’。”

 次洛听了阿爸的话,即刻朝着牦牛群大声喊了起来:“黄牛——黄牛——”

 正在牦牛群里吃草的“黄牛”听到次洛的声音,它先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确认了一下,接着就朝次洛飞快地跑了过来。一头小牛犊紧跟在它身后,一边跑,一边哞哞地叫着,很快就和“黄牛”拉开了距离。“黄牛”停下来,转头等着小牛犊,等小牛犊靠近了,接着又向次洛跑来。

 不大一会儿,“黄牛”就带着小牛犊跑到了次洛和阿爸跟前。次洛又叫了一声“黄牛”,说了一声:“玩东嘎了!”便顺势趴在地上。“黄牛”看看次洛,“砰”的一下,次洛的脑袋和”黄牛“的头顶撞在了一起。如今“黄牛”已经长大,高大,强壮,但它掌握着分寸,看上去气势汹汹,但顶撞在一起的力度却很小。它知道这是游戏。 

阿爸站在一旁看着次洛和“黄牛”做着“东嘎”游戏,喊起了“加油”,那头小牛犊呆呆地站在那里,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。次洛这才注意到“黄牛”身后的小牛犊,便十分意外地打量起这只小牛犊。

 这是一头青灰色的小牛犊,身上的毛色像烧过的牛粪一样。但在它的身上,还披着一张小牛犊的皮子,皮子有些干涩,显得凹凸不平。这是一张黑色的小牛皮,但次洛看到皮子的头部有一个白色的三角形。这张小牛皮是紧紧捆绑在小牛犊身上的。次洛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。

 “阿爸,这,这不是‘嘎娃’吧?” 

“这是‘嘎娃’……”阿爸说。 

次洛看看那头小牛犊,又看看阿爸,眼睛里充满了惊异。 

阿爸看着次洛,张了张嘴,又张了张嘴,这才说:“这次你回来,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。”

 “‘嘎娃’呢?”次洛看阿爸有些吞吞吐吐,便焦急起来,大声问阿爸。

 “其实,‘嘎娃’也把自己施舍给了母雪豹……”阿爸说。 

“啊,这是怎么回事儿啊?”次洛的声音里带着哭腔,眼睛里的泪水已经流了出来。 

阿爸走到次洛面前,伸手抓住次洛的手,说:“怪阿爸没有看护好‘黄牛’和‘嘎娃’。”阿爸说着,走到摩托车跟前,坐在摩托车的一旁。他让次洛也坐下来,说起了前不久刚刚发生的事情。

就在阿爸捎话给次洛,说“黄牛”生下“嘎娃”的第三天,或者第四天,马虎的“黄牛”把“嘎娃”带到了岩山底下,也就是母雪豹的洞穴附近。这头母雪豹今年又产下了两头小雪豹。“黄牛”是主人一点点喂养大的,小时候没有在野外待过,也许就是这个原因,它从小就缺乏危机意识,而且还有点不合群,总是离开牦牛群,自个儿单独到一处吃草。那天上午,阿爸要去巡山,巡山之前专门来到他家的冬季牧场看了一圈。他看到“黄牛”带着“嘎娃”在那里吃草——本来母牦牛和小牛犊要分群放牧,以保证母牦牛的牛奶不被小牛犊全部吃完,让主人也能喝上牛奶,但“黄牛”的奶水少,阿爸也就不给“黄牛”挤奶了,把它和它的孩子“嘎娃”一起放在同一片草地上。

 晚上,阿爸准备把牛羊群赶回家的时候,却发现“黄牛”和“嘎娃”不见了。阿爸把牛羊赶回家,便骑着摩托车反身去寻找。阿爸很快就找到了它们,它们在岩山脚下。 

太阳已经落山,原本险峻的岩山此刻有了一种阴森的感觉。阿爸远远就听到“黄牛”不断发出短促的哞叫,声音里满是急躁和惊恐,心里便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。等阿爸走到跟前,便发现“嘎娃”倒在地上,屁股鲜血淋漓,身体抖动不止,已经奄奄一息了。显然,“嘎娃”受到了母雪豹的袭击。 

“黄牛”站在“嘎娃”旁,不断地低头舔着“嘎娃”的伤口,一边舔,一边叫唤,试图帮“嘎娃”站起来。 

阿爸快步走过去,抱起“嘎娃”放在摩托车后座上,骑着摩托车往家里赶。家里有一些止血的草药,他想抓紧时间给“嘎娃”治疗,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“擦日”羊皮袍和摩托车的后座被鲜血染红。“黄牛”不断哞哞地叫着,紧紧跟在阿爸的身后。

 可是,“嘎娃”没到家就不行了…… 

那几天里,“黄牛”不吃不喝,一直守在“嘎娃”小小的身体旁边,不断地用嘴拱着,试图让“嘎娃”站起来。“黄牛”的眼睛里泪水不断,阿爸不忍看下去,也陪着“黄牛”流眼泪。

 第三天,次洛家的邻居——说是邻居,其实是居住在岩山的另一头,距离次洛家至少有十公里——雍西大叔听说了“嘎娃”被母雪豹咬死的消息,便抱着一头青灰色的小牛犊来到次洛家,说这头小牛犊的阿妈死了,让它顶替“嘎娃”给“黄牛”做孩子。雍西大叔告诉阿爸,把“嘎娃”的牛皮扒下来,用牛粪灰擦去牛皮上的血迹,披在青灰色小牛犊身上,让小牛犊去吃“黄牛”的奶,“黄牛”见到“嘎娃”熟悉的毛色,闻着牛皮散发出来的味道,慢慢地就会把青灰色小牛犊当成“嘎娃”。 

阿爸照着雍西大叔的话去做,慢慢地“黄牛”果然认了这个“起死回生”的孩子,并且对它亲热有加。

太阳开始西沉,阳光在与寒风的拉锯战中一直占着上风,但实力强劲的阳光好像用力过猛,透支了许多的力气,这会儿它的势头慢慢微弱下来,寒风立刻乘势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反攻阳光,寒风的势头便又慢慢压过了阳光。次洛和阿爸依然坐在摩托车旁,阳光一点点地暗淡下去,寒风从他们的身边呼啸而过,声音越来越大。 

听阿爸讲完这些,次洛一直没有出声,好像是陷入了沉思。慢慢地,太阳沉入了西山,夜色一点点地浓重起来,阿爸站起身来,伸出手,对次洛说:“咱们回家吧。” 

次洛伸手抓住阿爸的手,阿爸稍稍用了一下力,次洛站了起来。

 “阿爸,我想阿妈了……”次洛说。

 阿爸把次洛揽入怀中,没有说话。

  

6

 

在家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,次洛的“月假”结束了,明天次洛就要赶回学校去了。 

次洛心里想,这次回到学校,请教扎门西老师的问题太多了。他要让扎门西老师仔细地给他讲一讲,关于母雪豹,关于牦牛,还有关于阿妈,关于孩子,还有关于爱,关于悲伤…… 

晚上牛羊牧归的时候,阿爸带上了次洛,他们一起又去了冬季牧场。

 到了冬季牧场,次洛和“黄牛”再次玩起“东嘎”游戏,他还摸了一下青灰色小牛犊的头,叫了它一声“嘎娃”。 

这也算是次洛正式接受了这头青灰色小牛犊,承认它就是“嘎娃”了。

 阿爸和次洛正准备把牛羊赶回家里,忽然阿爸看到那头母雪豹带着两只小雪豹就在他们的牛羊群附近——那只母雪豹嘴里叼着一只已经被咬死的岩羊,站在一块岩石上看着牛羊群,看着次洛和阿爸,两只小雪豹则有些惊慌地紧贴在母雪豹身上。

 “次洛,你看!”阿爸伸出右手,指着前方,大声地叫次洛,尽管他就站在次洛的身旁。

 阿爸的声音让次洛吃了一惊,他急忙神情严肃地朝阿爸指的方向看去。

 这时候,“黄牛”发现了母雪豹,它忽然短促地叫了两声,扬起尾巴,径直冲着母雪豹奔跑而去。母雪豹看着“黄牛”向自己跑来,依然站在那里。等到“黄牛”马上就要接近时,母雪豹扔下叼在嘴里的岩羊,转头朝岩山的方向跑去,两头小雪豹紧紧地跟在母雪豹的身后。 

“黄牛“紧追不舍,距离母雪豹越来越近,这时候,青灰色小牛犊“嘎娃”忽然朝着“黄牛”叫了几声。“黄牛”听到叫声,停下来,转身看看小牛犊,又扭头看看已经跑远了的母雪豹和小雪豹,也用短促的哞叫回应着小牛犊。这时,小牛犊又叫了一声,“黄牛”便不再去追母雪豹,回头向着小牛犊跑来。

 披着“嘎娃”牛皮的小牛犊扬起自己还没有长大的小尾巴,也向着“黄牛”跑去。“黄牛”和小牛犊会合,小牛犊立刻把头塞到“黄牛”肚皮底下开始吃奶,“黄牛”则定定站立着,任凭小牛犊在它的肚皮下不断地顶撞着,吸吮着。

 这会儿,阿爸走到刚才被母雪豹扔下的岩羊跟前,看了一眼,说道:“这是母雪豹带着它的孩子来赔罪呢!”

 次洛走过去,也看看那只被母雪豹咬死的岩羊,又不解地看着阿爸。

 “母雪豹给‘黄牛’带了一头岩羊。”阿爸解释说。

 次洛听了,更加不解,说:“‘黄牛’又不吃肉啊。”

 “母雪豹以为它觉得好吃的东西,别人吃起来也很美味的。”阿爸说,“这只可怜的岩羊啊,就这么被咬死了。”

 次洛愣愣地看着阿爸,目光从阿爸的脸上慢慢移开,延伸到了眼前广袤的草原。次洛心里想,是我的阿妈把她的母爱给了这片草原,所以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动物们才有了这样的母爱!这样想着,他忽然说:“我阿妈做的好吃的,谁吃起来肯定都觉得美味。”

 阿爸张了张嘴,又张了张嘴,没有说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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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仁青,男,1967年生,现居西宁,汉藏双语作家、翻译家。中国作协会员,青海省作协副主席,中国林业文联生态作协副主席,青海省自然文学协会会长。先后在《人民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《十月》《民族文学》等报刊发表原创、翻译作品三百余万字,作品多次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散文选刊》《散文海外版》等转载,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及学生辅导教材。出版《咖啡与酸奶》《孔雀翎上的雪峰》等作品二十余部,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、中国汉语文学“女评委”大奖、三毛散文奖、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等。有作品被译为英、意、日等文字。